「短篇」阿久與阿珍

上班時間，阿久的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穿梭，校正程式中的臭蟲。

「喂喂，阿久，今天『酒後真言』又貼了一則很棒的文耶，你要不要聽聽？」不請自來的同事阿珍，突然跑來說。

「酒後真言」是阿珍迷上的推特網紅，他經常會貼一些針砭時事的短文，阿珍經常有事沒事就拿酒後真言的貼文來討論。

不知道今天又是哪一則貼文？

阿久沒有中斷手上的工作，回她：「我說不要聽，你也是忍不住會講吧。」

阿珍笑嘻嘻說：「沒錯沒錯，大家平平是這間科技公司的少數族群、女性同胞，你一個人工作得太認真了，要是不干擾一下你的進度，我偷懶的狀況就會曝光了。」

「你知道你這種行為叫做什麼嗎？」

「愛耍小聰明？」

「錯，是薪水小偷。」

阿珍燦爛地笑，繼續說：「酒後真言在貼文寫道：『當你辛苦工作一天回家，跟另一半說今天好累、好辛苦的時候，另一半竟回答你說我的工作才是真的累人。這種人你還是快點和他切一切吧。』」

哪篇不好，偏偏是這一則。

阿珍讚嘆地說：「你不覺得這真是個鑑別渣男的好辦法嗎？」

「你又知道是渣男，搞不好是渣女？」阿久淡淡地點出。

阿珍頭髮一撩，高調地說：「唉，跟你這個沒男人緣、連渣男都對你沒興趣的敗犬講也沒用，我看你還是別再挑三揀四，快點找個男的交往一下，這樣子才會知道調教男人是件多不容易，多辛苦的事。」

只不過是某一次阿珍問阿久現在有交往的對象嗎？阿久回答沒有，阿珍就斷言她是個「沒男人緣的敗犬」。

根據維基百科提供的「敗犬」一詞解釋，這個本來出自日本小說家筆下的形容詞，是套用在「美麗的工作女強人，年過三十單身沒有子嗣」的人身上。

不好意思，阿久看到這個定義，完全不懂「敗犬」到底失敗在哪裡？

美麗、又是女強人，還擁有自由自在、隨心所欲的生活，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，怎麼看這都是形容人生勝利組呀？

因為如此阿久一點也不在意阿珍說她是敗犬，喔呵呵。

阿珍再長嘆一氣，話題突然一轉，道：「真羨慕你不用為男人煩惱。最近我都快被『張先生』煩死了。」

「張先生」是阿珍交往半年左右、熱戀中的現任男友。阿珍常常會故意在阿久面前提起男友的話題，也不管阿久有沒有興趣聽。

昨天約會張先生帶她去了哪間餐廳，張先生換了新車，到阿珍煩惱生日要送什麼禮物給張先生等等，諸如此類。

阿珍五句中有三句不離張先生的話題，阿久耳朵聽到都長繭了。

「阿久，妳怎麼都不關心、不問我，我在煩什麼呀？」

阿久默默在心中回答：你當我是呆子嗎？這種事不問不錯，多問多倒楣。

阿珍對阿久的沉默，抱怨道：「妳這麼不會做人，怪不得在公司裡面也是沒啥人緣，只有我還願意買單理妳，妳真的要多珍惜我這個好朋友才對。」

阿久在公司裡面是有意保持獨行俠的作風，因為不想被捲進家族企業常有的選邊站、派閥之爭。阿久只想做好分內的工作，領分內的薪水，一路作到退休即可。

要不是阿珍自稱，阿久還不曉得原來她當自己是個朋友耶？普通人會指著好友說她是條魯蛇嗎？阿久十分納悶。

另一頭的阿珍已經自顧自地說：

「最近張先生突然變得很忙，以前天天都可以約會的，現在三、五天不見人，有時一個禮拜才能見一次面。好煩喔。」

因為阿珍一臉期待地盯著，阿久只好禮貌性地回道：「……應該是人家工作忙吧。」

「對！妳怎麼這麼聰明，他就是這麼說的。他說他工作很忙！只會說他忙忙忙！」

誤會阿久有興趣聽，阿珍雙眼發亮地接著說道：「我知道做醫生很忙，可是人家我也不是沒事幹呀，之前報稅期間我也是天天加班到八、九點，忙翻天，還是想盡辦法找時間和他約會呀！真正對我有心的話，才不會拿『忙』來當藉口。你說是不是？」

阿久沒那麼笨去踩這種陷阱題。回答「是」或「不是」都不正確。正確解答是清官難斷家務事，千萬別介入情侶吵架，否則你會死得很冤枉。

「決定了，今天我就聽從『酒後真言』的建議，用這個方式測試張先生。要是他很不幸地說出『我比你累』的這種豬頭發言，我就和他分手！」阿珍握緊拳頭，嘟高下唇說。

真的假的？阿久嚇一跳。

上個月中秋節公司開線上烤肉派對時，阿珍黏TT地帶張先生在鏡頭前和大家打招呼，一副準張太太、非張先生不嫁的模樣……一個誰也不是的網紅PO的無聊短文，竟有改變她人生的影響力？

「呃……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耶。」阿久提醒她。

「真稀奇，難得妳有意見。為什麼妳要反對？」

「蛤？也不是反對，就是覺得……區區一個網紅講的話……聽聽就算了吧。」

阿久才不懂得阿珍怎麼會把攸關人生的重大決定，草率地憑網路上的一段話，就去進行那麼無聊的實驗？

奈何好心被雷親，阿珍更用力地瞪一瞪她說道：「酒後真言不是網紅，是網路散文家、網路哲學家，妳這路人甲不懂就不懂，少在那邊自以為聰明。哼！」她轉頭，屁股一扭地離開。

「哇噢。」阿久沒想到阿珍這麼快就自打嘴巴，剛剛是誰說誰是好朋友的？算了，慢走不送囉，「好朋友」。

接下來連著好幾天阿久都在南部出差，當她一回到久違的總公司辦公室，屁股還沒坐熱，身旁的同事便迫不及待地把椅子靠過來，替她更新情報。

「捏捏，前兩天八卦女王阿珍出的大包，妳聽說了沒？」

「什麼包？脫口八卦特別包？」

呵呵地笑了下，同事說道：「不知道她那根神經不對，居然把A廠在我們公司下單的確認函，傳到死對頭的B公司去。搞得我們家業務抓狂，A廠經理想跳樓，B公司副總打算向商會指控我們惡性削價競爭。總之一團亂。」

光用聽的就背脊一陣寒，惡夢不過如此。

「哇，阿珍……還好吧？」

同事一臉「你說笑嗎？」地說：「出這麼大的事，怎麼可能好。」

也是。

「老闆和業務部經理現在優先處理善後，只差沒砍她頭路而已，等處理完，我看她別想繼續在公司混了。」

阿久眉頭一皺，那A安捏。雖然阿珍不夠敬業，但工作上的表現還不錯稱職。

「這很不像她會犯的錯，對吧？」同事左右看了一下，神秘兮兮地豎起小指彎一彎說：「小道消息，阿珍表現失常的原因和『這個』有關。好像是分手了。」

原來……如此。

阿久嚥下一口嘆息。看樣子阿珍還是不聽勸，自掘墳墓。

「人財兩失，八卦女王成了出包王女，阿珍的好運氣也到此為止了吧。」

同事以事不關己的口吻，說出結論，結束這個話題。

人生當然不可能像八卦一樣，說結束就結束，到此為止。尤其對阿久來說，這件事她沒辦法像其他同事般以「局外人」的角度去看，因為她——很不幸地在當中尬了一咖。

下班回到家，阿久正想撥電話給那個人的時候，電話也正好響了，手機螢幕跳出那個人的暱稱「髒先生」，骯髒的髒。

她接起電話，還沒出聲，對方劈頭便說：『終於接了，我親愛的老同學，這幾天我打電話給妳都沒人接，怎麼一回事？我差點以為我被列入拒接的黑名單。』

「我出差時不接私人電話，有重要的事，親愛的老同學，可以用寫的。」阿久先說，緊接著又嘲道：「但是你不敢用寫的吧，想到會留下無法抵賴的鐵證，嚇都嚇死。」

對方笑笑地說：「果然是專門寫高級酸文的網文高手，信手拈來酸溜溜，酸到我牙齒都軟了。不需要像個刺蝟，我只是打電話來向你說謝謝的。」

「謝什麼？拜託不要把我變成共犯，你這個借刀殺人的恐嚇勒索犯。」阿久皺著眉，沒好氣地說。

「說的這麼恐怖，我只是借用妳的名字，發了一篇牢騷罷了，我殺了誰？」

殺了誰？殺了「網路上的我」呀！阿久心想。

在中秋節的線上烤肉派對，看到阿珍身邊的「張先生」竟是高中的死黨，阿久說有多吃驚就有多吃驚。死黨挑女朋友的眼光讓阿久搖頭，更大的不幸還在後面。

「借用的時候暗示我，如果不借，你就會在SNS上拆穿我的真實身份。」

偏偏阿久在SNS上使用的帳號是在高中時期開設的，死黨馬上就識破這帳號是他。

『我那時候只是說，我或許會不小心說溜嘴，告訴大家我認識「酒後真言」，大家很可能根本不會相信我。』

哈！這和拿著引信遙控器，說我可能會按下炸彈按鈕也可能不會，有什麼不一樣？阿久不想浪費力氣和他爭執這點。

「反正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，順利地和阿珍分手了不是嗎？不必特地打來給我，你該謝謝你自己，詭計得逞。」

男人嘆口氣。

『事後這麼說，妳可能不會相信，一開始我真的只是想發個牢騷文給阿珍看。我知道她有多崇拜酒後真言，當我知道妳就是酒後真言時，我實在忍不住這個誘惑，想透過酒後真言的招牌來教訓她，讓她反省一下。誰曉得她竟反省錯方向，還認為這是酒後真言對她的勸告，反過來用我的抱怨套招來考我。』

「你沒那意思，也不需要順勢就和她分手呀。」

『先開口說分手的人是她，高高在上地說如果我不想分手，就徹底反省、下跪求婚，她可以重新考慮。是妳，妳會怎麼決定？』

阿久無言以對。

『我只是不想跪一輩子。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妳，不是因為那篇牢騷文，是因為妳救了我的膝蓋，就降。謝謝。』

這通電話結束之後，阿久握著手機螢幕看了良久，最後把通訊錄上面的「髒」，改為「張」，張三李四的張。

接著打開許久未更新的社群首頁，登入酒後真言的帳號，寫下：

「你不認識我，你不知道我是誰，不要相信我。這是重要的事，所以我要說三次。不要相信我、不要相信我、不要相信我。」

送出。